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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慢慢从坑里爬起来,互相搀扶着,朝已成废墟的贺宅走去。这一路上满地狼藉,碎砾断木,刚才的美景,一下子就变成了地狱模样。贺东的尸骨,已随着那离奇的野心和孝心化为齑粉。那一场震惊全城的大乱,居然就是从这里策源而起。
十二个时辰之前,他们可没想到过,竟是这样一个结局,竟会在这里结局。
两个人站在废墟里,却不知寻找什么才好,只得呆然而立。贺东在自尽前,肯定把贺知章给撤走了,他一个孝子可不能容忍弑父的罪名。不过现在就算找到贺知章,也毫无意义。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,到底他对养子的计划是毫不知情,还是暗中默许,只怕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。
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门,忽然转头向着半空的轻烟冷笑,像是对着一个新死的魂灵说话:“贺东啊贺东,你可以安心地去了。你的阴谋不会公之于众,无辜的贺家不会被你拖累,会继续安享贺监的荣耀和余荫,一切都不会变。”
张小敬的独目猛然射出精光:“为什么?!这么大的事,怎么会如此处理?”
“正因为是这么大的事,才会如此处理。”李泌淡然道,眼神依然盯着半空的轻烟,“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亲眷卷入长安之乱?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?难道天子没有识人之明?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正月初五,天子已经郑重其事地把贺监送出长安城,他已经在归乡的路上,不在长安。这个事实,谁也不敢去否认。所以最终被推出来的替罪羊,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无关痛痒的封大伦。至于贺东,会被当成这一次变乱的牺牲者之一,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……呵呵。”
张小敬为之哑然。
李泌朝废墟里又走了几步,俯身捡起半扇烧黑的窗格,摆弄几下,又随手抛开:“可惜此事过后,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,我大概也要被赶出长安去。不过你放心,我答应给你赦免死罪,就一定会做到;檀棋想跟你,也随她,我将她放免——只可惜了太子,他以后的处境,只怕会越发艰难啊……”
张小敬直起身子,走到李泌身边。他的肩膀在颤抖,嘴唇在抖,眼神里那压抑不住的怒焰,几乎要喷薄而出。李泌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,坦然挺直了胸膛。不料张小敬一咬牙,一脚踢飞了那半扇窗格,几乎怒吼而出:
“天子、太子、皇位、靖安司、朝堂、利益、忠诚……你们整天考虑的,就只是这样的事吗?”
“不然呢?”李泌歪歪头。
“这长安城居民有百万之众。就为了向太子献出忠诚,为了给父亲尽孝,难道就可以拿他们的性命做赌注吗?你知道昨晚到现在,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波及吗?到底人命被当成什么?为什么你们首先关心的,不是这些人?为什么你对这样的事,能处之泰然?”
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暴质问,李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他拍拍手,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边缘。这里几乎是乐游原的最高点,可以远眺整个城区,视野极佳。
李泌站定,向远处广阔的城区一指,表情意味深长:“你做了九年不良帅,难道还不明白吗?这,就是长安城的秉性啊。”
张小敬突然攥紧五指,重重一拳将李泌砸倒在地。后者倒在贺宅的废墟之间,嘴角流出鲜血,表情带着淡淡的苦涩和自嘲。
张小敬从来没这么愤怒,也从来没这么无力。他早知道长安城这头怪兽的秉性,可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。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挣扎,想着不被吞噬,却总是会被撕扯得遍体鳞伤。
忽然,从头顶传来几声吱呀声。张小敬抬起头来看,原来李泌倒地时引发了小小的震动,贺府门框上那四个代表了门第的门簪摇摇欲坠,然后次第落地,在地上砸出了四个深深的坑。
李泌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,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。刚才那一拳,可是把他打得不轻。不过李泌倒没生气,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心灰意冷:
“这一次我身临红尘,汲汲于俗务,却落得道心破损。若不回山重新修行,恐怕成道会蹉跎很久——你又如何?”
张小敬摇摇头,没有理睬这个问题。他一瘸一拐地穿过贺府废墟,站在高高的乐游原边缘,俯瞰着整个长安城。
在他的独眼之中,一百零八坊严整而庄严地排列在朱雀大街两侧,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,气势恢宏。他曾经听外域的胡人说过,纵观整个世界,都没有比长安更伟大、更壮观的城市。昨晚的喧嚣,并未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什么疤痕,它依然是那么高贵壮丽,就好像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似的。
一滴晶莹的泪水,从张小敬干涸已久的眼窝里流淌而出,这还是他来长安九年以来的第一次。
(全文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