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寅正(4) (第1/2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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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宾的休养处是在设厅一角,被两扇屏风隔出一个空间,两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。李泌走过去,挥手赶开卫兵,踏了进去。徐宾正侧躺在床榻上,脸部向外,闭目不语,头上还缠着一圈圈白布条。
李泌放轻脚步走近,突然一瞬间瞳孔骤缩,整个人僵在了原地。
徐宾的身子,是向着床榻内侧反躺蜷曲。
也就是说,他的整个头颈,被人硬生生地扭转了过来。
作为天子燕居欢宴之地,勤政务本楼的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。楼阙山出,雕梁画栋,上有飞檐悬铛,中有彩绫飘绢。这样式看起来极之华丽,可一旦经火,处处皆是助燃之地。无论厅间廊下,如今都被滚滚黑烟所笼罩,充塞每一个空隙,像是一个疯子在到处泼洒浓墨一般。
从第三层到第七层的距离不算很远,可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已跌至谷底,加上沿途一片狼藉,让这段路途变成荆棘密布。他咬着牙,尽量避开地面上的碎瓷残板,朝着楼梯口摸去。
这一路上,他看到许多仆役和大小官员,他们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,生死不知,身前案几四脚朝天,玉盘珍馐洒落于地,说不出的凄惨。这些人前一刻还在欢宴畅饮,下一瞬便突遭冲击。张小敬还发现一些穿着与宾客不同的尸体,有蚍蜉的,也有龙武军的。
看来陈玄礼登楼之后,遭遇了蚍蜉的强力阻击,不过一直保持着前进的姿态。
张小敬一口气冲到六楼,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。今天他基本没怎么进食,只在几个时辰前吃了点素油饼子,此时腹中空空,眼前隐有金星。他略一低头,看到在一扇倒下来的石屏下,露出一截烤羊腿。那羊腿烤得金黄酥软,腿骨处还被一只手捏着。
看来在爆炸发生时,这位不幸的宾客正拿起羊腿,准备大快朵颐。结果震动一起,他还没来得及吃一口,便被压在石屏之下。张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来,那手一动不动,看来已然不幸——讽刺的是,正是四周火势大起,让这个羊腿保持着温度,不至于腥膻凝滞。
张小敬张开大口,毫不客气地撕下一条,在口中大嚼。到底是御厨手艺,这羊肉烤得酥香松软,还加了丁香、胡椒等名贵香料调味,还浇了杏浆在上面。一落肚中,立刻化为一股热流散去四肢百骸,稍微填补回一点元气。
他也是饿急了,边走边吃,一条肥嫩羊腿一会儿工夫便啃得只剩骨头。张小敬总算感觉好了些,攥着这根大腿骨,来到六楼通往七楼的楼梯入口。往上一扫,眼神变得狞厉起来。
在楼梯上,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具尸身,以龙武军的居多,可见陈玄礼在这里遭遇了一次伏击。元载说他们赶来的不过十几个人,这么算下来,陈玄礼手里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。就算他侥幸突破,也是损失惨重。
不过这也能反证,萧规的人也绝不会太多,否则这些尸体里应该有陈玄礼在。
张小敬把骨头插在腰间,正要登上楼梯,忽然心中一动,把脚又缩了回来。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,只有客用与货用两条通道,一定被严兵把守。贸然上去,恐怕会被直接射死。
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楼边,这里的压檐角都很低,边缘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唇。张小敬抠住木唇,脚踩阑干,用力一翻,整个人爬到一条铺满了乌瓦的斜脊之上。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数步,跃过一道雕栏,便抵达了第七层。
勤政务本楼的第七层,叫作摘星殿,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层。它是一间轩敞无柱的长方大殿,地板有一点刻意倾斜,北边最高处是天子御席,面南背北,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,拱卫在御席下首——此所谓“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共之”。
在大殿的南边,还有一座小小的天汉桥,从大殿主体连接到外面一处宽阔的平木露台,两侧俱是云阙。站在露台之上,可以凭栏远眺,下视万民,视野极佳。露台与灯楼距离极近,刚才灯楼初启,拔灯红筹就是在这里抛出烛火,启动灯楼。
可惜正因如此,在刚才的爆炸时,那平木露台第一时间就坍塌下去,和站在上面正在赏灯的倒霉蛋们一起摔下城墙。天汉桥也被损毁了一半,剩下半截凄惨的木架半翘在空中,好似残龙哀鸣。
张小敬翻上第七层的位置,恰好是在天汉桥残留的桥头。他迅速矮下身子,躲在柱兽旁边,朝里面仔细观察。楼下的烟雾飘然而上,形成了绝佳的保护。
这一层大殿是半封闭式的,外面还有一圈兴庆宫的南城墙阻挡,加上张小敬拼命泄去了阙勒霍多的不少气劲。所以刚才的爆炸和撞击并未伤及筋骨,没有出现死伤枕藉的情况,只是场面略混乱了些。
此时在摘星殿中,分成了三个泾渭分明的人群。百余名华服宾客攒集在一起,瑟瑟发抖如一群鹌鹑;站在他们旁边的,是十来个蚍蜉,手持短弩长刀,随时可以发起屠戮。在更远靠南的地方,陈玄礼和十个人不到的龙武军士兵,平举手弩,却没有向前,形成对峙。其他无关人等,诸如杂役舞姬乐班婢女之类,都被赶到楼下去了。
看来龙武军的战斗力还是非常惊人的,连续突破防卫,一口气冲到七楼。从双方的站位来看,蚍蜉恐怕是刚刚控制局势,还没来得及做成其他事,龙武军就冲上来了。
可惜陈玄礼不能再进一步了——张小敬清楚地看到,在最高处,萧规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对准一个身穿赤黄色的袍衫的男子,他头戴通天冠,身有九环带,足蹬六合靴——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。
难怪陈玄礼不敢轻举妄动,天子的性命,正掌握在那个昔日的老兵手里!
大唐律令有规定,持质者,与人质同击。不过这条规矩在天子面前,就失去意义了。
而且在诸多宾客身上,都沾着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渍,像是刚刚喷上去的黏物,地面上散落着同一规格的唧筒。不须多看,这一定是触火即燃的延州石脂——也就是说,蚍蜉们随时可以用一点小火种,把大唐精英们全部付之一炬。
张小敬有点头疼,眼前这个局面太微妙了,几方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,稍有变化,就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局面。人质又太过贵重,一点点闪失都不能有。
时间上更没法拖,再过一会儿,就会有无数援军蜂拥而至,所以萧规一定会尽快采取行动。
打不能打,拖不能拖,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。
可惜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太差,实在是打不动,没法强行破局。唯一的办法只有……张小敬的大手把住断桥的桥柱,忽然猛力一捏,似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。